2008年冬天,电视机里播报着全国多地雪灾的新闻,榕城这座往年几乎不下雪的临海小城也在今年下了一场大雪。
我的外公陈华章在这场大雪中去世。
陈华章生前是我们镇上初中的语文老师,一辈子教书育人,爱岗敬业,素有贤名在外,他去世后,镇上来悼念他的亲朋好友众多,甚至还有一些曾经毕业的学生也都纷纷赶回来送他最后一程。
只是这些人里唯独没有他的子女。
当然,陈华章是有子女的,而且是一儿一女,在外人眼里刚好凑成一个“好”字,但他这一生,也毁于这个“好”字。
我妈,陈锦女士,那个时代的大学生,先进知识分子,喜欢上了一个舞厅调音的摇滚青年祝志奇,不顾我外公外婆的阻拦硬要嫁给他,陈华章不肯松口,她和祝志奇未婚先孕生下了我。
后来,祝志奇说自己将来要成为中国的摇滚教父,撇下了她独自去香港发展。
而陈锦没带过孩子也不会照顾孩子,于是,她又撇下了我。
再说我舅,我舅陈煜比我妈小十来岁,青春叛逆期正好撞上当年《古惑仔》爆火,据说他的偶像是洪兴陈浩南,他的梦想是和陈浩南一样做大哥,为此,他常常在学校和人打架。
我外公越是严厉管教,他越是我行我素。
终于在他变本加厉不去读书,还和社会上的混混们混在一起后,我外公忍无可忍让他滚出家门。
他也真的滚了,并且没能再安然无恙地回来。
在他离家出走的第三个年头里,他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接回来的时候只剩一个小小的骨灰盒。
为此,我外婆再也不愿和我外公说一句话,郁郁寡欢了三年后撒手走了。
陈华章是个很要面子的人,表面上对于陈煜的死总是很强硬,说什么危害社会的人不如早点死,但我知道,他内心其实是很悲恸的。
一个一辈子教书育人的老师,却没能教育好自己的子女,甚至让他走上歧途,他比谁都痛苦。
有了我妈和我舅的前车之鉴,陈华章对我的教育更加严苛,什么吃饭得端正坐着,几点必须睡觉,写作业字务必要一笔一划写清楚,在学校要尊敬老师,不能和同学起冲突,更不许欺负人......
规矩多如牛毛,我喝口水都能被他挑出错。
很多时候,我都烦他的,心里想着等长大后我就不用再听他的话了。
但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而且我一点也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反而胸口堵得难受。
等待出殡的这两日,吊唁的人陆陆续续上门。
陈华章的兄弟姐妹和小辈在我家守灵,他们大部分时间在打牌聊天,我待在房间里,隔音不好,听得很清楚,聊得有些是关于我的。
陈锦早在我小时候就已经再婚,如今有了自己的家庭,肯定是不会把我接过去的,而我的亲爹至今没有音讯,过去的十四年里,我唯一能依靠的就是陈华章。
如今他死了,我以后跟着谁生活成了最大的问题。
我听得出他们谁都不想接手,他们自己家都有小孩,而且我成绩不好,嘴也不甜,没有人想照顾一个不讨喜的拖油瓶。
无所谓,我也不想去他们家里。
比起被暗暗嫌弃,我宁愿天天挨陈华章的骂。
可是他以后再也不能骂我了,他还答应我如果这个学期期末考试年级进步二十名,他就带我去市海洋馆看企鹅,我进步了三十五名,但他不能兑现了。
想到这,我眼泪突然掉了下来,跑到他的水晶棺旁蹲着,一边默默抹着眼泪,一边祈祷他明天活过来。
可惜人死不能复生,无论我在心里祈祷多少遍,也没办法打破这个残酷的规律。
到了出殡那天,陈锦没有回来,听我三叔公说因为大雪不少铁路都停运了,那边实在没办法,说等到清明再回来祭拜。
我一点也不意外。
我对陈锦的记忆还停留在六岁之前,那时候她每到过年会回来一趟,那时候过年也是我最期盼的日子,但后来,任凭我从年头翘首以盼地数到年尾,她也没再出现过。
外公外婆也很少在我面前提起她,但经不住人随着长大,知道的事会越来越多,我从别人的嘴里听说她早就结婚了,男方家庭很好,两人夫妻恩爱,又生了一个女儿。
她是我唯一的妈妈。
但我不是她唯一的女儿。
不过这其实也没什么,反正她以前从没照顾过我,我一点也不觉得失望难过。
陈华章的墓地选在乡下老家,和外婆葬在一起。
以前每年是我和他一起回去扫墓,现在是我抱着他的黑白照片回去。
回去的一路上,鞭炮声不断。
到了墓地,大人们也不需要我做什么事,在他们眼里,这大概就是一场仪式,和结婚一样,按部就班地根据习俗完成就可以了。
安置完,回到镇上已经是晚上六点多。
冬天,天黑得很早,没化的雪结成冰踩在脚底打滑,我抱着外公的相框,小心翼翼看着脚下的路,三叔公走在我旁边,说让我这段时间到他家住。
看来,他们讨论出结果了。
我想了一会儿,说自己要回家拿东西。
三叔公:“我和你一块过去拿吧。”
我提溜着眼珠子,半天没想到拒绝的借口,只能装乖先点头。
昏暗的路灯下,我们俩闷不吭声地走到我家楼下。
一个头发半白的老人叫住了我们:“请问陈华章是住在这里吗?”
他旁边还跟着一个身量清瘦颀长少年,一只手打着一把黑色的伞,一只手搀扶着他。
是梁逸洲。
这是我和梁逸洲的第一次见面。
在这个昏暗,天寒地冻,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去世的晚上。
回忆部分是宁宁的自诉,再三构思之后还是选择用第一人称,之后回到现在的时间线是第三人称。
梁哥哥:缘分开始的地方。
第6章 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