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破晓。

濮都百姓还沉浸在新春的喜庆中，骠骑大将军刘勇已点兵三万，自濮都西边军营倾巢而出，迎着初阳飞驰而去。

早将各事安排妥当的甄伏急匆匆赶来，登上城楼，遥望相送，也只堪堪瞧见大军的长尾。

“放心吧，刘将军从军多年，对匈奴的作战策略更是熟悉，此去必可逢凶化吉。”

话音甫落，一件大氅落在甄伏肩头。

她恍然回过头来，便见杨嬷嬷立在她的身侧，而不远的高墙拐角处，是元老夫人。

原来她们更早。

见元老夫人面容虽有疲惫，但神色却很平静，甄伏缓缓转过身来，朝着元老夫人福了福身子，随即上前托起她的手臂，声音柔和：

“得了闲，便想来送一送他们，不料祖母更快些，您怎么不多歇息歇息呢。”

元老夫人自半夜便陪在书房议事，待决策一下众人各自散去时，甄伏嘱咐了两位长辈务必回去歇好。

然如今看来，祖母不仅没有回西殿，反是早早来此陪着点兵了。

思及此，甄伏再次将视线投向三万精锐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道：“主公留下的兵力确属上乘。”

想来，他早预料到后方必有一战，这三万精兵是用来保命的。

“韫泽用兵向来谨慎，他既算得出必有一战，便也大约算出了这一战的时间。”元老夫人见甄伏怅然，也随她望向远方，神色依旧平静，“既如此，便会算紧时间回援后方，你且放宽心便好。”

“若从赵都归濮，急行军尚且需要十日，若还要赶往燕北，恐怕仍需三五日，而疲军应战乃用兵大忌。”甄伏顿了顿，又道：“更何况，将唾手可得的胜利果实让出，士气也将大受挫折，对战匈奴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

她的语气中充满凝重，惹得元老夫人不由侧目瞥了她一眼。

好半晌，元老夫人才轻轻拍了拍甄伏的手背，轻声笑了笑：

“他既做了两手准备，必然有解决之法，你莫要将担子真的全往自个儿身上挑了。

我濮国的兵力并不都随他讨伐天子去了，那些随时待命的边境驻防兵力，亦可随传而至，境况并没有你想的糟糕。

更何况他不会弃濮国后方不顾，是以必会竭尽全力回援。”

元老夫人阅人无数，自然晓得甄伏的脾性，只怕她听了曹显留下的旨意，便不要命地死守阵地，临危硬扛，是以想先将她安抚。

然甄伏眼神晦暗不明，显然没有被安慰了的轻松神态，只凝重反问：

“若是放弃南边的胜果，那这场仗不就白打了吗？

那外祖父所期待的繁华盛世何时才能重现？”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元老夫人如听惊雷般。

这场仗是指后汉天子和濮国主公的对战，是天下霸主之争的战役。

而那繁华盛世则是当初元老夫人在大弩山上用以说服甄伏归顺濮国的话由。

所以他夫妻二人都想尽快结束分崩的天下，神州一片安宁。

这样的认知让元老夫人忽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甄伏没有细究元老夫人眼中的惊愕，只郑重继续说道：

“如若可以，必要花最大的代价，将匈奴拖住，直到主公将南边战事彻底完结，才能让濮军与外族正面抗击。

在晋地，我曾为主公拖住数万兵力，如今，我仍要为他守住后方。”

末了，她垂下眸，让人看不清神色，只低低地说了句：

“我答应替他守好后方，他也不能食言，要安然回来。”

她的声音虽寒风狂舞，落入空中，消散而去，但仍耳聪目明的元老夫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你这丫头......”元老夫人声音中夹着几分哽咽，是多年来难得的唏嘘低喃：“我那孙子何德何能，让你如此心甘情愿？”

她沉思良久，拉过甄伏的手，也将甄伏的神思带回，郑重说道：

“我孙儿能得你这般相知相护是他三生有幸，但你也要需答应祖母，不可为了取胜莽撞行事，照料好自己，等到他回来。”

*

数日后，又下一城的濮军进驻巴蜀边境一座小城，在此安营扎寨。

城里城外又是一片兴高采烈的吆喝声，就连巴蜀的百姓也未表现出过多的抵制情绪，是以，臣民空前激奋。

“真没想到那些雍兵也这般不堪一击，我看刘氏真的是寿数已尽了。”林其随曹显快步进了大帐，自顾抓起大壶给自己满上一碗茶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先前在中原腹地盘桓时，魏国与赵国的兵力尚且与濮军有一战之力。

待濮军长枪直入，抵达巴蜀，那些协助刘天子抗击濮军的雍国兵力竟不堪一击。

没几日，濮军就拿下了巴蜀小半的地盘。

“报！”紧随曹显与林其之后，一个小兵闯入，扬声汇禀：“加之后来编入的五万晋兵，我濮军现十五万兵力全数归队，并缴获巴蜀粮米五百担。”

曹显听罢，面色不改，只挥了挥手，示意小兵退下。

林其则是一拍大腿，大马金刀地坐在长凳上，朗声笑道：“巴蜀这是又给我们送粮来了？”

“这是他们给雍国对战所备的粮食，算是被我们截获了。”曹显已经停在长案上摊开的千里山河图面前，眉头蹙了蹙，视线落在右上角。

那是燕北之地。

得了甄伏所给的地图，这打仗便如庖丁解牛，濮军势如破竹，每个关键要塞皆可轻易拿下，在年关前已将中原腹地收归濮地。

眼前，濮军又暗度陈仓，截了巴蜀粮仓发出的，给雍国和越国备战的粮食，大乱敌军军心，往后要将巴蜀彻底拿下也不过是些微时日的问题了，只是......

“还不够快。”良久，曹显沉声吐了几个字。

林其像是听得什么新奇事儿般，震惊却仍是满脸笑意地往前走去，循着曹显的视线，也看向千里山河图，惊怪道：

“你是说我们这行军速度还不够快？”

他又将视线移到曹显凝重的神色上，古怪地继续问道：“自问以我们现在的攻城速度已前无古人，若要再快，恐怕我们的兵都吃不消，主公还想再快些？”

曹显半眯凤眸，并没有理会林其的质问，依旧将视线锁在地图东北角，不知在沉思什么。

“报！”又是一个小兵快步入内，拱手将两个信笺呈上，“主公，是濮国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和家书。”

曹显一愣，当即绕过长案，将两个信笺一并夺来，毫无犹豫先打开那封家书。

一张绣着墨竹的手帕应声滑落，被曹显眼疾手快接住。

他定睛瞧了瞧上面笨拙的绣工，唇角勾起，无意地“嗤”了一声，又强压下心头的激动，将信封中的黄纸掏出。

只可惜，甄伏给他的并没有如他给她的那般厚重，只两行娟秀字体——滔滔千里江河吞南山，昭昭华韵萦北峦。

末了，题二字：勿念。

林其虽识得大字，但对这词句中的意思显然没能深究，只看一“南”一“北”二字，便随心大笑：“弟妹可真会写，你们一南一北的，是那么个意思。”

大约就是主公在南边打仗，弟妹在北边替他管濮都政务的意思吧？

然当林其看见曹显脸上由欣喜转而沉重的神色时，笑容也蓦地僵住。

只见曹显迫不及待地将那封战报信封撕开口，又快速地摊开信纸，脸色已由深沉便得暗黑。

他堪堪看完，便一把上前，抓起那小兵的袖口，怒目圆瞪，“送信的人呢？”

还沉浸在胜战喜悦中的小兵也没想到主公如此震怒，一时语讷，怔愣得忘了回话。

曹显怒气一上来，想也没想，便将人甩至一旁，焦灼往帐外走去，差点把那帐帘掀烂。

送信的斥候正在帐外，因连夜赶路，已疲惫不堪。

他才堪堪喝了两大罐水，便见主公火气冲冲朝他而来，登时惊得跪倒在地。

“新征一万兵力谁做统帅。”曹显二话不说，又抓起这小兵的领口，厉声问道。

“小，小的，不知道。”那斥候显然没料到这一茬，心中一惊，也是语不成句。

但也许是为了保命，他眼珠子飞速转动，又赶忙补了一句，“眼下是吴校尉接了征兵的活，想来应是吴校尉领兵罢？”

曹显闻言，凤眸闪烁，但神色终于稍霁一些，才将人的领口松开。

“是濮都出了什么事？”紧随出了大帐的林其见主公神色缓和，也开口问。

“是，是匈奴压境。”回过神的送信斥候抖抖嗖嗖，终于说出了急信的内容。

“竟没想到，刘氏小人将我们诱至这般深入，却在背后和匈奴人联手捅我们一刀？”林其似恍然大悟一般，看向曹显。

曹显却已不再理他，撂下那几张信纸，便快速进了大帐。

他早料到匈奴不会放过这次南下的机会，即便没有刘闽从中挑拨，匈奴也会趁濮都空虚而发兵。

但他没想到匈奴来得这么快，比他预料的快了足足一个月。

北边的黑河还在冰冻期，匈奴的粮草亦绝对不足，为何他们敢在这个时候发兵？

如今，濮军深陷敌营，要回防，无异难于登天，那阿伏，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第5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