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杨嬷嬷随甄伏去往甄府后，曹显每日结了公务皆会到西殿，准时不误陪元老夫人用晚膳。

一来是对支走祖母的贴身嬷嬷表些歉意，其次是不放心新掌事的宫人，怕其不能周全照料年迈的祖母。

是以，日暮后紧急的启奏便会由宫人引到西殿。

“主公，平宁公主于酉时去过甄府，也将刘天子的旨意带了去。”

白黍带了一个派驻甄府侍卫的口信进殿：

“果不出主公所料，巴蜀果真将挑起天下纷争的罪名安在我濮国身上，劝说甄姑娘离开濮国回归巴蜀辅佐天子正统。”

他顿了顿，又小心翼翼补了一句：

“平宁公主还以甄家家规训斥了甄姑娘一番，指责甄姑娘自助濮以来种种行事，早已背离祖训，背叛了巴蜀。”

依刘天家所定的条规，若所属臣民后代背叛天子，其祖辈所有功勋皆被革除，若有爵位的，其后代也将被贬为庶民，身份地位皆被永久剥夺。

曹显听罢，握箸的手一顿，薄唇抿了抿，才挥手示意白黍退下。

一旁的元老夫人侧目看了一眼曹显忽然阴沉的眸色，思量了几息，才缓缓开口：

“背离巴蜀的后果想必甄家父女早已料及，只是这代价确实大了一些。”

“我会与她一起承担。”曹显已经回过神，扒了几口饭，语气凝重却不失笃定。

“如此，那便寻个由头让巴蜀使臣空手而归便是。”元老夫人轻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道：“只不过那位公主瞧着机警，也不是省油的灯，可想好法子了？”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曹显轻“嗯”一声，脸色却还有些恹恹，似有隐忧，只顾埋头吃米饭。

元老夫人见状，夹了菜在他碗中，试探一问：“是担心阿伏被平宁公主刁难？”

曹显握着碗筷的手又是一顿，证实了元老夫人的猜想。

他常年征战沙场，等坐上主公之位后，偌大的宫城便只剩祖母一个女人，是以很少得见后院女子的卑劣手段。

那位平宁公主是个有心眼的，倒不知他一身清正的甄伏是不是能应对得了。

“有杨嬷嬷在，你也不必过分担心，左右不过些后宫争斗的伎俩，阿伏如此聪明，这点小事于她而言该是不在话下。”

元老夫人停筷，接过刘嬷嬷递来的茶水，安抚过后又岔开话题：

“眼下倒是有另一事，你得多上心，巴蜀使臣既是秋猎之后再走，你可得当心旁生枝节。”

她见曹显一听秋猎，剑眉便明显地一蹙，便又继续说道：

“陆司徒除掌礼规与宗正已没什么旁的权势，遇着此次伐晋大胜，他大约会又要大费周章将这秋猎搞得声势浩大。

陆家虽因当年之事被夺了不少权，但手中毕竟还握着些旧派势力，你当心几方实力搅合，与他们起了冲突，会妨碍你的计策。”

陆家与元家皆为早年濮国开疆拓土的功臣，元家为武，陆家为文，两家皆嫁女予上上任濮国主公。

正妻是元老夫人，其后生下曹显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任主公。

而陆氏则为妾，也生下一子，便是当年企图通敌谋嫂夺位的先主公之弟，也就是曹显的王叔。

王叔虽被曹显安了个罪名斩杀，但陆家家大业大，其做了割舍后，保全自身，那时并未伤及根本。

这些年来靠着往日势力，陆家虽不能培育兵权，但也算在朝中屹立不倒，若真有心为之，要掀起一些风浪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们倒是从未放弃与王室攀亲的念头。”曹显从不屑陆家惯用的那套龌龊手段，冷笑一声，“也不想想以礼以文立世之家，这百来年到底都培育出了什么后代。”

元老夫人闻言，先是一怔，琢磨着曹显话中的含义。

忽想起白日里几年不见一次的陆夫人登门拜访，言语里似是提及陆家眼下有一女适龄婚嫁，如今想来那是冲着自家孙儿来的。

思及此，元老夫人又是一番仔细思量，才与曹显说道：

“古往今来，当一国之主便有替宗室绵延子嗣的重任，陆家的意图倒也没有让人苛责之处。”

曹显闻言，蓦地转头去看元老夫人，抿了抿唇，才沉声问：“祖母也觉得孙儿必须三妻四妾吗？”

“绵延子嗣确是当仁不让的重任。”元老夫人轻笑：“但妻妾一事，我早前便说过，在你。”

曹显一听，绷紧的脸霎时松了下来，像是终于放下心头大石一般，回道：“孙儿明白了。”

他在世人眼里行事乖张，常离经叛道，但祖母于他是唯一的亲人，对他有不可忽视的教养之恩，祖母的意见于他何等重要。

如今得祖母一句应允，心底甭提有多高兴，以致晚膳后回了寝殿，在桌案前坐了许久，也久久不能平复心情。

他闭目靠于椅背上，想仔细思索这几日布下的大局细节。

然没一会，整个脑海里只剩挥之不去的甄伏的身影，她的一颦一笑宛如就在眼前。

屋内明亮烛火闪烁跳动，与他细密的长睫一并轻轻颤动。

倏地，似想到什么，他鹰隼般的凤眸蓦地睁开，当即从座上起来，又唤来宫人伺候洗漱后，便趁着夜色出了宫。

*

亥时，甄伏才洗漱完，一身牙白的寝衣稀稀拉拉地覆在身上，长发半湿耷拉在肩头。

她的脸上有几分疲色，但一双晶亮的杏眸却仍盯着镜中的自己，正出神。

白日里刘宁对她的言语仍在耳边回响。

其中不少是对她擅自背离天子之意襄助濮国的指责，但更多的是刘宁叮嘱她要铭记身份，以大局为重。

即便巴蜀已是强弩之末，但其能平衡天下，保百姓安宁是不争的事实。

如若濮国率先强大，挑起纷争，那天下大战便为时不远，到那时生灵涂炭，百姓不得安宁，她甄伏又该如何自处？

刘宁言辞凿凿，无处不是要甄伏坚定维护巴蜀统治。

但到了最后，甄伏却在刘宁眼中读出了几分悲凉。

其实，刘宁也是不甘的吧，若非生在巴蜀，若非生为女子，她也可披挂上阵，以天子之姿一统神州，或许这天下的格局也会被改写。

“想什么呢？”不知何时进了屋的曹显轻唤了一声，声音飘飘渺渺拉回了甄伏的思绪。

她猛然转头，手中的擦拭长发的大巾也随之滑落在椅侧。

待看清来人，她脸上的惊慌才稍稍退去，压低声音问道：“你何时来的？”

曹显立在大开的窗牖旁，双臂环于胸前，似笑非笑地看她，没有答话。

甄伏见状，睨了他一眼，忙起身往窗边走去，又探出脑袋往外看了看，见那些隐在暗处的侍卫毫无所动，守夜的下人也没有动静，才小心翼翼将窗户合上。

“你怎么来了？”甄伏转头看他，眉心微蹙，脸上写满疑惑，“可是计策有什么变化？”

最近他们在扮演吵架的小情侣，按理是不该见面的。

曹显淡笑，低头看她沐浴后染着水气的发梢和泛起红晕的脸颊：

“无事便不能来看看你？”

甄伏见他眸色幽幽，下意识拢了拢衣襟，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这个时候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你也该多留心？”

“我小心得很。”

曹显轻笑，不顾她的回避，伸手拦腰，将她推到妆台前，又按着她坐下，抬手便去拾起她方才在用的大巾。

甄伏侧目一看，眉头随之蹙起，伸手就要去躲自己的物什。

哪知曹显像是早预料了她的动作一般，轻易躲开她的抢夺，已经宽大的毛巾按在她的长发，轻轻擦拭。

“这等小事不必劳烦主公。”甄伏古怪地看着曹显十分不熟练的动作，柳眉已经拧成一团，“主公今日来到底是为何事？”

她总觉得他今日很古怪。

好半晌，曹显压低的声音才从头顶传来：“今日是想与你商量商量此计过后之事。”

“此计过后之事？”甄伏透过黄花镜看向曹显低垂的眼睑，有几分闪躲之意，但飞扬的眼尾却透露了他的好心情。

“在偏殿时，便说好了，巴蜀使臣离开之后，你与巴蜀的一切过往皆斩断，留在濮国，待在我的身边。”

曹显像是琢磨了又一会儿，才轻轻吐出心中所想：“既如此，你也该换一个合适的身份。”

“什么合适的身份？”甄伏更是狐疑，依旧看着他低垂的睫羽和糟蹋她头发的动作，“现在的身份不合适吗？”

父亲拜入曹显麾下，做濮国谋士，她是谋士的女儿，这身份不合适吗？

曹显闻言，猛地抬头望向镜中的她，眸中带着凌厉与一贯的唯我独尊，但在触及甄伏同样带着锐气的审视目光时，竟头一遭底气不足地收回视线，唇线抿得极紧。

良久，琢磨不透曹显心思的甄伏想再开口询问时，他却低低的嗫嚅了一句：“当然不合适。”

随后，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忽地将她头上的发巾收回，又以极缓慢的动作将它叠在一旁，才转过头来看向甄伏，一字一顿道：

“我们成婚吧？”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第4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