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能说了。”林婆婆扬眉，显露出十分不羁的模样，就像即便在死神的面前，她也能谈笑风生，“我巴不得那天快点来呢，这疾苦的世界啊，来一遍就够了。我也见识过了足够多的事，有些见识不到的，我也认了。像是书里写的花啊，还有那些气温温和时才会出现的景象和生物，我这辈子是见不到了，等下辈子再说吧。”

古古想问，你怎么知道还有下辈子。但是，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这也太扫兴了。

“婆婆，我真拧不过你。反正，我放在桌子上的钱你得收了，不然，我连觉都睡不好。”古古道。

“好，好，行。”林婆婆如是说，“我会把它们收进我那一辈子都不会再用的抽屉里。如果，这么做能让你睡个安稳觉的话，那也太划算了，我肯定会那么做的。”

古古有些无奈，“婆婆，你这么说，我反而更不能安心了。”

“哈哈……”林婆婆笑起来，没再针对这件事说些什么。

那之后，古古和燕无离开了林婆婆的店。有了御寒的衣物，身体不再感觉到那么冷了，他们的步速也慢了下来，不再火急火燎地想要赶去哪里。

道路两旁是阴湿的墙壁，四周都是古古非常熟悉的环境，她小时候，就是在这样的街道上长大的。她边走边说：“其实啊，咱们要是想准备出行物资的话，还是王城里的东西比较齐全，质量也好。不过，既然你不想回去，那就在这条街上瞎逛逛，虽然质量可能比不上王室用的东西，不过，胜就胜在这里东西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也多，说不定能淘到一些平时见不到的好东西。”

“你经常来，听你的。”燕无如是说。

古古翘起鼻子，有点小小的自满，“当然了～虽然市集上的风潮大多是王室掀起来的，王室没见过的东西，市面上也很难遇见。不过，甾染的集市还是相当不一样的，有太多外界的商人来这里卖东西了。外部的文明在发展，商人们总是能带来那些新兴文明之中所产的新玩意，有时候，从一个小物件，你就能看出人家在研究些什么，研究到什么程度了。”

燕无道：“没想到你在这些方面还挺有见解。”

古古得意地道：“你以为我是什么普通人呢？”

“我还以为你只会算账。”燕无如此说，不清楚这句话是他真实的想法，还是有调笑的意味在里面。

“怎么可能，我要是没点本事，可搞不定一座城池的经济脉络。知识都是融会贯通的，多知道一些事情，一点坏处都没有。”古古如是说，“你当真以为我只会算账，还敢把整座城池的钱库交给我呀。要是你真的那么认为，那我只能说，你的心也挺大。”

燕无一笑，说道：“我见过你母亲，她是个聪明人。我想，她的孩子，应该不至于是个笨蛋。”

“我妈妈厉害着呢，要是她还在啊，甾染军用盔甲应该已经更新换代好几波了。”古古道。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她是个科研人员。”燕无道。

“她是这么称呼自己的，不过，说实话，我不太清楚科研人员是什么。”古古道。

他们两人在小巷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一顶顶落雪的屋瓦进入视线，又离开视野。他们拐过了一个弯，绕过了堆满杂物的拐角，一个有些落败的门店出现在视野里。

见到那店门口的一个红木箱子时，古古便知道这里是哪里了。一旁，燕无也停下了脚步，显然，他也想起来了这个地方。

这里，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也是古古和她的母亲古奈歌曾经经营的那家女装店。

这一路上，两人并没有明确地向这里走来，只是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这里。仿佛他们的身体还记得，灵魂还记得，这里，永远是他们另一个心灵的归宿，即便它已经落败，荒无人烟。

女装店的地段并不好，它处在一个蹩脚的小巷子里，比林婆婆的店面还要远僻。不过，在当年，这是她们母女二人能够找到的最好的落脚点，即便这里有点残破，她们也把这里当了十几年的家。

古古推开了店门，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鼻而来，那是木头的气味，还有灰尘的味道。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古古被燕无带进王城之后，她带走了店里所有的东西，包括她自己的东西，还有母亲的东西，但凡是能够让她回忆起过去的东西，无论是多大的物件，还是多小的废品，她都带走了。

环顾四周，只有空空荡荡的墙壁，但她仍感觉到有非常熟悉。

燕无在她身后走了进来，男人开口说道：“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对于古古来说是如此，对于燕无来说，更是这样。实事求是地说，燕无大抵是对这里并没有什么念想的，这里对他而言，只是一个空有回忆的场所。她知道，他们都知道，只有人才是最重要的。古古随燕无入了王城，燕无自然也就没有再来这里的必要。

她想，在这方面，他们之间还是有些不同的。这里充斥了太多她的回忆，她还记得自己站在柜台后面，一开始，个头不够，她看不到客人，也就做不了什么，后来她长高了一些，能看到客人的脸了，便开始在母亲的身边替她打下手，渐渐地，她承担起来记账的职责。

燕无的出现，发生在一个夜里。

她如何也不会忘记他们第一次相遇，那也是她人生当中第一次，见到如此漂亮的男人。他的身形非常的高大，几乎有两个她那么高，毕竟那时候，古古还没有长高，而燕无已经停止了生长。他穿着长裙，有着属于男人的面庞，神情里却有种女人的忧郁，这两者在他的身上非常协调地融合在一起，让她无法将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

她还记得自己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客人，要为自己的夫人买衣服吗？”

不。男人回答他。他是要为自己买。

当时，古古只觉得很稀奇，但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那些只属于世俗的刻板印象还没有进入她的脑海，她只是单纯对他感到好奇，她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有些记不太清了，可是，那一晚，那一幕，一直存在于她的脑海，这么多年过去，燕无早就一身戎装，可她依然记得他那年的模样。但是，她从来没提起过这件事，因为，她知道，那对燕无来说，并不是一段多么美好的回忆。不是说他们的相见不够美好，而是说，那时的燕无，正处在他人生之中的第一个低谷。

那天之后，燕无开始频繁地光顾这家小店，他来的时候，总是很低调，似乎不想惹人注目。他第一次到来的那个深夜，身上穿着贵族家庭都视之为瑰宝的华贵长裙，但是，那之后，他再没有打扮得那么耀眼夺目，就好像，他的第一次到来，完全是一场意外。古古想，他来到她们经营的店铺的那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不然，一个王室的成员，又怎么会夜半三更来到王城外的嘈杂商街上，找到了这么一家偏僻的小店，说要在这里订做一件衣裳。

不过，他三番五次地到来，还是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毕竟，即便他再怎么穿着朴素的衣物，他的身高，他的形象，还有他帽檐下遮遮掩掩的面庞，都让这条商街上的人们感到好奇。没过多久，便有人将他的身份扒了出来。燕无，当今甾染武王的第四个儿子。那之后，人们每每在街上见到他，都会离他远远的，像是见到了瘟神一般。毕竟，他们从来都不理解，也很难理解，为什么一个长得人高马大的王室男人，要穿着女人的衣服招摇过市。

人们因此议论纷纷，不过，碍于燕无的身份，他们从来不敢当着他的面说些什么。只是，古古与他并排而行时，总是能够感觉到人们的恶意视线。那几年，他们当真是两个异类凑在一起，给这条商街带来了不小的话题。一个巫女所生的蛇女，一个病态的女装男人，两个人走在一起时，背后悄声的议论从来就没有停下来过。

燕无没有把这当一回事，他已经习惯了。那时候，他说他唯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频繁出现，不要给古古带去什么不便。

古古也不以为然，不如说，燕无的到来，也为她们母女提供了更好的生存环境。她从很小的时候便被这条街上的孩子们排挤，他们称她为蛇女，往她家里扔昆虫，在她们的门梁上刻字，逼她们离开甾染。但是，她们母女俩并没有因此倒下，她们挺了过来。而自从燕无频繁光顾她们的店门之后，那些张扬的侵犯，也渐渐销声匿迹了。

他们都不在乎，只有他们能够理解彼此。一直以来，古古都把他当成一个交心的朋友来看待。小时候的燕无似乎很闲，他经常来找古古，他们便沿着荣光街压马路，有时候走到了甾染的城门口，有时候走到天都黑了，可是，他们的话像是永远也说不完。与彼此相伴的时光是那么的宝贵，他们何其幸运，才能遇见另一个和自己极其相似的、孤独的灵魂。

这家女装店里有太多的回忆了。身处其中，一时间，两人都沉浸在各自的回忆中，迟迟无人说话。

过了一阵，一串咚咚的声响传来。古古朝发声源看去，只见燕无不知何时游荡到了房间的侧面，手指正在摩挲着一面墙壁。他在它上面敲敲打打，指尖下，居然传来有些空荡的回音，似乎那墙壁并不坚实，只有薄薄一层。

“咦？”古古发出疑惑的声音，也走了过去。在她的记忆里，这面墙壁后面连通的是隔壁住户的房间，它理应是一面厚实的墙。

燕无十指抵在墙面上，施加不同方向的力，尝试推动这面墙。但是，墙面纹丝不动。

古古凑上去，她在墙壁上面发现了一道有些突兀的痕迹，从这个痕迹看来，他们面前的应该是一道隐形的门。